我带着笔记本电脑穿越到唐朝,成了长安街头的“妖僧”。
当朝女帝武则天命我解决户部三十年的烂账,我三天三夜造出青铜差分机,丝绸当纸带,水力驱动。
满朝文武看着代码带哗哗转动,数字如洪流般倾泻而出。
女帝大喜:“神机妙算,当封国师!”
我跪地苦笑:“陛下,真正的神机,是您座下这万里江山。”
——硬盘里最后一个文件,赫然是《论分布式计算在大唐国土的应用可行性》。
雨。
不是那种温润如酥的长安春霖,而是裹挟着初春最后寒意的滂沱大雨,冰冷刺骨,砸在人脸上生疼。我猛地一个激灵,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脱出来,意识像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的破布,沉重又湿冷。视线模糊地聚焦,映入眼帘的,是浑浊泥水在坑洼不平的黄土路上肆意横流,被无数草鞋、布鞋甚至光脚践踏着,溅起肮脏的水花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土腥气、牲畜粪便的臊臭,还有一种甜腻到发腻的、不知名的香料气味,混合着雨水也冲刷不掉的、属于庞大城市的喧嚣与体味。
“让开!让开!不长眼的东西!”一声粗暴的呵斥伴随着沉重的马蹄践踏泥水声由远及近。我下意识地翻滚躲避,冰冷的泥浆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物——那是一件我在现代穿了很久、已经洗得发白的纯棉格子衬衫,此刻在盛唐的长安街头,怪异得如同博物馆里错位的展品。一个巨大的、裹着油布的车轮几乎擦着我的头皮碾过,溅起的泥点糊了我满头满脸。
我狼狈地撑起身体,靠在冰冷湿滑、布满青苔的土墙上。粗粝的土墙摩擦着我裸露的手腕,带来一种粗糙的真实感。视线所及,是望不到头的低矮土坯房屋顶,覆盖着深色的瓦片,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连绵起伏,构成一幅压抑而陌生的画卷。远处,一座巍峨的城门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,飞檐斗拱,气势磅礴,那是我只在教科书和影视剧里见过的景象——长安。不是梦。背包沉重地压在肩上,那份熟悉的分量此刻却成了唯一的锚点。我几乎是颤抖着拉开拉链,冰冷的雨水顺着拉链槽流进包里。指尖触到了那个坚硬、冰凉、光滑的矩形物体。我的笔记本电脑。它还在,外壳上凝结的水珠,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。这是我从那个世界带来的唯一凭证,一个属于信息时代的坚硬化石。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混合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灭顶的荒谬感。穿越?唐朝?长安?我一个靠敲代码为生的现代程序员,带着一台即将没电的笔记本电脑,被扔进了公元七世纪最繁华的都市?这剧本是谁写的?脑洞开得比虫洞还大!
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,提醒我已经很久没有进食。饥饿,这最原始也最强烈的驱动力,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不真实感和恐惧。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,把背包紧紧抱在怀里,像护着最后的火种,踉跄着挤入街边一处稍微能避雨的简陋食肆屋檐下。
食肆里热气蒸腾,弥漫着煮粟米和某种油脂混合的浓烈气味。几张油腻腻的木桌旁,坐着几个穿着粗布短褐的汉子,正埋头呼噜呼噜地喝着粗陶碗里的糊糊。我靠着门框,雨水顺着额发滴落,视线死死钉在离我最近那汉子碗里热气腾腾的食物上。
“郎君……行行好……”我的声音干涩沙哑,几乎被雨声和食肆里的嘈杂吞没。我用尽力气挤出这几个字,试图模仿古装剧里的腔调,却显得无比生涩怪异。
那汉子抬起头,一张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。他眯起眼睛,上下打量着我。我的短发(虽然已经长了不少,但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异类),我那件湿透后紧贴在身上的奇怪衬衫,还有我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个方方正正、黑漆漆的“包袱”。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,迅速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警惕。
“哪来的妖僧?滚远些!”他粗声粗气地呵斥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,“休要在此处作怪!”同桌的另外两人也投来冰冷、排斥的目光,那眼神像针一样刺在我身上。屋檐下其他几个避雨的人也纷纷侧目,窃窃私语。
“妖僧?”这个称呼像一盆冰水,兜头浇下。不是因为侮辱,而是因为它精准地指向了我此刻最大的困境——异类。在这个时代,我这副模样,加上这个“怪匣子”,不是妖僧是什么?生存的压力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、对未知环境的恐惧所取代。
就在这时,一个更尖厉的声音划破了雨幕:“就是他!就是那个妖僧!方才在朱雀大街上,就是他用这妖物放出蓝光,还发出怪声,惊了我的马!”
我愕然回头。只见一个穿着皂色差役服、戴着尖顶斗笠的汉子,正指着我对旁边两个挎着横刀的同伴大声嚷嚷。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流下,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和笃定。蓝光?怪声?我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——刚才在街角,为了确认笔记本是否还能启动,我确实冒险掀开了一条缝,按下了电源键!那瞬间亮起的屏幕幽光和启动时风扇微弱的嗡鸣……在雨声嘈杂中也许并不明显,但足以被有心人捕捉。
“拿下!”为首的差役一声断喝,手已按在了刀柄上。
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饥饿和恐惧。我猛地转身,用尽全身力气,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,一头撞开挡在身后的一个路人,朝着食肆旁边那条更窄、更昏暗、污水横流的小巷深处狂奔而去!冰冷的泥浆灌进鞋子里,每一步都沉重湿滑。身后是差役们愤怒的呼喝和沉重的脚步声,如同催命的鼓点。背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沉重地撞击着我的后背,像一个巨大的、无法摆脱的诅咒。
雨停了,但阴冷的湿气像跗骨之蛆,钻进破庙每一道腐朽的木头缝隙,也钻进我的骨头缝里。这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土地庙,蛛网如同灰白的丧服挂满残破的神龛,神像泥胎剥落,面目模糊,空洞的眼窝漠然注视着角落里的不速之客。空气中弥漫着尘土、霉菌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动物尸体腐败的气息。
我蜷缩在神像背后最阴暗的角落,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,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。一半是冷的,一半是劫后余生的后怕。差役的呼喝声似乎还在巷子口回荡,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——那是狂奔时撞在巷角柴堆上留下的纪念品。背包被我死死抱在怀里,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。
确认暂时安全后,我颤抖着拉开背包拉链,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电脑取了出来。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手生寒,上面还沾着泥点和雨水。我深吸一口气,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孤注一掷的绝望,按下了电源键。
一秒,两秒……死寂。
心沉到了谷底。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,勒得我几乎窒息。难道……难道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?
就在绝望即将吞噬我的瞬间,一点微弱的、幽蓝色的光芒,极其艰难地,仿佛从深海里挣扎着浮出水面,在屏幕**亮起!紧接着,那熟悉的、低沉而固执的风扇嗡鸣声,如同垂死者的喘息,微弱却清晰地在这死寂的破庙中响起!屏幕挣扎着亮了起来,显出那个无比熟悉的操作系统桌面壁纸——一片宁静深邃的星云图。
“亮了!还亮着!”我几乎要哭喊出来,声音嘶哑干涩。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,在这异时空的破庙里,这台冰冷的机器成了我与那个失落世界唯一的脐带。
但狂喜仅仅持续了几秒钟。屏幕右下角,那个象征着生命线的电池图标,只剩下刺眼的、几乎看不见的一丝红色——1%,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减!更糟的是,屏幕亮度开始剧烈地闪烁、抖动,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。
“不!坚持住!求你坚持住!”我低声嘶吼着,手忙脚乱地试图操作。指尖在冰冷的触控板上滑动,光标颤抖着移动。我必须立刻!马上!把硬盘里最重要的东西拷出来!那些压缩包,那些PDF文档,那些凝聚了我半生所学、此刻可能成为救命稻草的知识!
我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得不听使唤。光标在屏幕上打着滑,像一个醉汉。文件夹窗口艰难地打开,目录树缓慢地展开。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屏幕剧烈的明暗闪烁,每一次闪烁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。风扇的嗡鸣声变得尖锐、断续,像垂死者的悲鸣。
终于找到了!那个名为“Project_Archive”的加密文件夹!我颤抖着手指,试图将它复制到那个容量最小的U盘上——这是我仅存的移动存储设备。进度条艰难地、缓慢地向前蠕动,如同蜗牛爬行。
15%……30%……50%……
屏幕的闪烁越来越剧烈,亮度急剧下降,几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。风扇的声音陡然拔高,发出一种不祥的、濒临崩溃的尖啸!
“快!再快一点!”汗水混合着额头上冰冷的雨水滑落,滴在键盘上。
75%……90%……
就在进度条艰难地跳到95%的瞬间!
啪!
一声短促而决绝的轻响,如同琴弦崩断。
屏幕**那片深邃的星云,连同那个微小的、代表希望的进度条,瞬间被无边的、纯粹的黑暗吞噬!
风扇的悲鸣戛然而止。
整个破庙,陷入一片死寂。
只有窗外滴答的、残余的雨水声,敲打着残破的瓦片,也敲打着我彻底冰冷的心。
完了。
最后的光,熄灭了。我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,背靠着腐朽的土墙,怀中抱着那台彻底沉默、冰冷如铁的笔记本电脑。黑暗和寒冷,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,将我死死地按在这异时空的尘埃里。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,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,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。唯一的希望,那点来自未来的微弱星火,就在眼前,只差一步,彻底熄灭了。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窗外单调的滴水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刻钟,也许是一个世纪。冰冷的绝望深处,一股微弱却异常执拗的不甘,如同濒死的火种,开始顽强地挣扎、复燃。我是谁?我是李源!一个在信息洪流里搏杀了半辈子的程序员!代码就是我的武器,逻辑就是我的盾牌!一台机器坏了,难道我就废了吗?不!知识还在!那些算法、那些**、那些解决问题的模式,早已刻进了我的骨头里,融进了我的血液中!它们没有实体,却比任何实体都更坚韧!
黑暗中,我猛地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。我坐直身体,不再倚靠那冰冷的墙壁。双手不再颤抖,摸索着从背包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防水小袋里,掏出了一件东西——一支我习惯随身携带的多功能战术笔。冰冷的金属笔身握在掌心,带来一丝奇异的稳定感。
我摸索着,在神像底座旁找到一块相对平整、落满厚厚灰尘的方砖。我吹去浮尘,毫不犹豫地用笔尖的合金头,狠狠地划了上去!
嗤——!
尖锐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庙宇中显得格外刺耳。坚硬的笔尖在粗糙的砖面上艰难地移动,留下了一道道清晰深刻的白色划痕。
这不是随意的涂鸦。我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,像一台超频的CPU,榨取着每一分潜力。那些曾经在屏幕上流动的代码,那些抽象的算法结构,此刻必须转化成一种更原始、更本质的符号!我摒弃了所有花哨的语法糖,抛弃了复杂的IDE环境,直指核心!
笔尖在砖石上飞快地滑动,刻下一个个奇特的符号:
一个箭头指向一个方框,方框里刻着“输入账目”; 方框延伸出线条,指向一个圆圈,圆圈里刻着“按年月分类”; 圆圈分出两条路径,一条指向另一个方框“校验格式”,一条指向“错误标记”; 接着是菱形框“借贷平衡?”,分出“是”与“否”两个分支; “是”指向“汇总”,“否”则指向一个复杂的循环结构,刻着“追溯原始凭证”; 最后,指向“输出总账”和“错误清单”……
这不再是Python,也不是Java。这是最原始、最本质的流程图!用最简陋的线条和符号,勾勒出数据处理的核心逻辑:输入、分类、校验、判断、循环、输出。它剥离了现代编程语言华丽的外衣,只剩下冰冷的、坚硬的算法骨架。每一个符号,每一根线条,都凝聚着信息处理的精髓,都是我在绝望深渊中,用意志力锻造出的、属于我的第一块基石。
刻完最后一笔,我喘息着停下。借着破庙顶棚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,我低头凝视着砖石上那幅由刻痕组成的、粗犷而充满力量感的“程序”。指尖拂过冰冷的刻痕,一种奇异的笃定感从心底升起。冰冷,坚硬,却充满了力量。这台“机器”,不再需要电力驱动。它的引擎,就是我的大脑;它的代码,刻在石头上,也刻在我的灵魂里。
我慢慢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身体。饥饿感依然强烈,但不再是压倒一切的恐慌。我走到破庙那扇歪斜的木门前,推开一条缝隙。
雨后的长安城,空气清冽了许多。远处坊市间传来模糊的人声和车马声,炊烟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。街道依旧泥泞,行人的装束依旧陌生。但我的目光已经不同了。我不再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异乡人。我像一个潜伏的程序员,开始冷静地扫描这个“系统”的环境变量和可用资源。
目光扫过街角堆放的、被雨水打湿的柴捆,扫过远处工匠铺子里堆放的粗糙木料,扫过屋檐下滴水的陶罐,扫过行色匆匆的路人……一切寻常之物,此刻在我眼中都被打上了新的标签:材料?能源?人力?数据载体?
一个大胆的、近乎疯狂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,劈开了混沌。
既然没有硅基芯片……那么,青铜呢?木材呢?水力呢?人脑呢?信息处理,其核心在于逻辑与规则,而非承载它的介质!
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。长安,户部,三十年烂账?很好。这盘根错节的烂摊子,不正是一个绝佳的、验证我“算法”的沙盒环境吗?
朱雀大街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。眼前的景象,与我想象中帝国财政中枢的庄严气象相去甚远。
户部衙署的院墙倒是高大,朱漆斑驳,显出一种疲惫的威严。然而,一踏入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,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陈年纸张霉味、劣质墨汁味、汗味以及某种食物腐败气味的浊浪便扑面而来,几乎令人窒息。
院子里杂乱不堪。几辆破旧的牛车歪斜地停着,车上堆满了捆扎好的、落满灰尘的卷宗,像一座座随时会崩塌的纸山。几个穿着青色小吏服饰的人,正愁眉苦脸地从车上往下卸这些“山”,动作迟缓而麻木。更多的卷宗,像泛滥的洪水,从两侧厢房里漫溢出来,堆积在走廊下,塞满了狭窄的过道,甚至侵占了庭院**的青石板路。它们被草绳捆扎着,被布条系着,有些散落开来,露出里面密密麻麻、字迹或工整或潦草的账页。风一吹,泛黄的纸页哗啦啦作响,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。
引路的小吏显然对这场面习以为常,或者说早已麻木。他皱着眉,踮着脚尖,在卷宗的缝隙间艰难穿行,还不时回头提醒我:“法师小心脚下……啧,又堆出来这么多!”
穿过这令人绝望的“纸海”,我被带到一间更为巨大的厅堂。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,只有高窗透入几缕微光,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。厅堂内,数十张长条桌案排列得还算整齐,但每张桌案上都堆积着小山般的账册、散页、木筹和算盘。桌案后面,坐着几十名书吏。他们大多形容枯槁,眼窝深陷,脸色蜡黄,仿佛被这无尽的账目吸干了精气神。空气中充斥着拨打算珠的噼啪声,如同夏日急雨敲打瓦片,连绵不绝,密集得让人心头发慌。还有书吏们低声念诵账目的嗡嗡声,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,以及不时响起的、压抑不住的咳嗽和叹息。
一种沉重的、令人窒息的疲惫感笼罩着整个空间。每个人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机械的、被压榨到极限的麻木。汗味、墨臭味、霉味和绝望的气息在这里发酵、蒸腾。
我被引到厅堂最深处一张相对空旷的桌案前。案上只放着一份摊开的、边缘磨损严重的卷宗,旁边是笔墨和一小堆用于计算的木筹(刻着数字的细长木条)。桌案后,站着一个女子。
她约莫三十上下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青色官服,样式与其他书吏并无二致,但浆洗得异常挺括,一丝不苟。头发紧紧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,只用一根毫无装饰的木簪固定,露出光洁而饱满的额头。她的身姿笔挺得像一杆标枪,即使穿着宽大的官服,也掩不住那份刻入骨子里的严谨。她的脸算不上特别美丽,但线条清晰利落,鼻梁挺直,薄唇紧抿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,明亮、锐利,像两把淬了冰的小刀,此刻正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审视、怀疑,以及一丝几乎要溢出来的敌意。那目光仿佛在说:又一个来添乱的骗子。
“云娘,”引路小吏低声介绍了一句,又转向我,“法师,这位是户部度支司主事,云娘。户部积年的账目,尤其是度支这一块,云主事最是清楚。您……有什么需要,尽管问她。”小吏说完,像是怕沾染上什么麻烦似的,飞快地溜走了。
“你就是那位‘通晓神机妙算’的法师?”云娘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,清冷,干脆,带着金属的质感,没有丝毫客套寒暄,直截了当切入核心,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。“这桌上,是咸亨元年(唐高宗年号,670年)陇右道军粮调拨的原始凭据和度支司核销记录副本。三天。”她伸出一根修长但指节分明、显然常年执笔的手,指向那堆积如山的卷宗海洋,“三天内,理清这笔账,找出其中所有错漏、虚报、重复核销之处,并将最终确数呈报给我。”
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,紧紧锁定我的眼睛,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挑战意味:“法师若真有神术,不妨就从这里开始。若力有不逮,也请早言,莫要在此处空耗时光,耽误正事!”那“正事”二字,咬得极重,仿佛在提醒我,这满屋子被账目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人,才是真正在做“正事”的。
我迎着她冰冷审视的目光,没有辩解,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。我的视线,越过了她,越过了眼前这一份卷宗,投向了整个大厅——那连绵的卷宗山脉,那密集如雨的算盘声浪,那无数张疲惫麻木的脸。大脑在飞速运转,像一台高速扫描仪,捕捉着这个庞大而低效的“人肉数据处理系统”的每一个细节:输入(原始凭证)、存储(卷宗堆)、处理(书吏打算盘)、输出(最终报表)。效率低下,错误率高,追溯困难,数据孤岛严重……
我的目光最终落回桌案上那份摊开的卷宗。泛黄的纸上,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,记录着时间、地点、粮食品种、数量、经手人、核销印章……条目繁多,格式混乱。旁边,还有几根刻着数字的木筹,显然是用来辅助计算的。
“三天?”我开口,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缺水而有些沙哑,但在满厅的噼啪算珠声里,却显得异常清晰。
云娘眉头一挑,眼中的怀疑更浓,似乎以为我要讨价还价或是推脱。
我没有看她,只是伸出手指,轻轻拂过卷宗上那些墨迹深浅不一、格式各异的条目,指尖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。然后,我的手指停在那些刻着数字的木筹上,冰冷的触感传来。
“给我一整天,”我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,“一个人,一支笔,一叠纸。还有……”我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看向云娘那双充满审视的眸子,“请云主事为我准备一些东西。”
“哦?”云娘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,尤其是最后一句,“法师需要何物?”
我走到桌案旁,拿起一支蘸饱了墨的笔,在一张空白的纸上,飞快地写下几行字:
“一、长安西市能找到的,最坚韧、最不易洇墨的素色丝绸,两匹。” “二、质地均匀、可塑性强、不易开裂的上好黄泥,一斗。” “三、十名心灵手巧、通晓基础算数、擅长木工或金工的工匠,明日一早,听候调遣。” “四、此厅侧后方,靠近水源处(我进来时瞥见有条小水渠),清空一块场地,无需太大,三丈见方即可。” “五、户部所有积年账册的存放位置索引图,越详细越好。”
笔尖在粗糙的纸上划过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每写一项,云娘的眉头就蹙紧一分。当她看到最后一项“存放位置索引图”时,眼中更是掠过一丝震惊和不解。丝绸?黄泥?工匠?清场地?索引图?这和算账有什么关系?
她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清单,目光锐利如刀锋,反复扫视着上面的字迹,仿佛想从中找出什么荒谬的把戏。整个大厅似乎都安静了一瞬,周围的算盘声都稀疏了不少,许多书吏偷偷抬起头,好奇而茫然地望向这边。
“法师,”云娘的声音更冷了,带着压抑的怒气和浓浓的质疑,“你可知户部清账,乃是国之重务?岂容儿戏?你要这些不相干之物,究竟意欲何为?莫不是要在此处设坛做法?还是……”她的话语顿住,但未尽之意再明显不过——还是想趁机索要财物、中饱私囊?
我没有回避她审视的目光,只是将那张写着“核心算法”的流程图——那块被我刻下符号的砖头拓片(我用木炭和纸拓下来的),轻轻推到她的面前。上面那些奇特的符号和线条,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神秘莫测。
“云主事,”我的声音依旧平静,没有试图解释那些符号的含义,只是指着那幅图,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,“此物,便是理清这烂账的‘机枢’。你所要的账目确数,最终会从‘此物’中流出。”
我的手指,最终点在了流程图最末端的“输出总账”方框上。
“而我要的那些东西,”我的目光扫过清单,最后落在云娘写满不信任的脸上,“是铸造‘此物’的骨与肉。”
云娘的目光在我脸上和那张诡异的拓片上来回扫视,惊疑不定。厅堂里落针可闻,连算珠的噼啪声都彻底消失了。所有书吏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屏住呼吸,目光聚焦在我这个“妖僧”和他们的顶头上司身上。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。
许久,云娘才深吸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,或者说是被逼到了墙角。她猛地将那张清单攥紧在手心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目光如寒冰般刺向我。
“好!你要的东西,我给你!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一日!就一日!明日此时,若见不到你所谓的‘机枢’,或是看不到半点清账的成效……”她顿了顿,眼中寒光一闪,没有说下去,但那未竟的威胁之意,比任何话语都更冰冷刺骨。
户部后院,紧邻着那条引入活水、用于防火兼灌溉的小水渠旁,一块三丈见方的场地被连夜清空了出来。地面上的杂物被扫净,露出了夯实的黄土。此刻,这片小小的空地被一种奇异而紧张的气氛笼罩着。
十名被临时征调来的工匠围在场地**,他们大多正值壮年,穿着沾满木屑或金属粉末的短褐,脸上带着市井匠人特有的精明和一丝被官家征召的忐忑。他们好奇又茫然地看着场地**那个穿着怪异短衣、短发凌乱的“妖僧”,以及他面前地上摊开的那张巨大的、画满了古怪符号和线条的素白麻纸——那是户部能找到的最大幅面的纸,上面画着被我放大了数倍的核心算法流程图。
“诸位师傅,”我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。我指着麻纸上的符号,用最直白、最形象的语言解释着,努力将抽象的“程序”翻译成他们能理解的“机械”:
“看这里,这个方框,就是‘入料口’!所有的账目数字,最终都要从这里喂进去!” “这个带尖角的菱形,是‘分拣的筛子’!进来的数字,得按年月、按州府、按粮种,分门别类,走不同的道!” “这些圆圈和箭头连成的线,是‘传送的滑槽’!分好类的数字,顺着滑槽送到该去的地方!” “最关键的,是这里!”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“校验”和“平衡判断”的几个复杂节点上,“这些地方,需要‘卡子’!就像你们做机关榫卯时,要卡住位置一样!数字进来,要检查格式对不对(校验),还要看借贷两边能不能对上(平衡判断)!对上了,放行去汇总;对不上,就得打回去,沿着另一条‘滑槽’(循环追溯),找到原始凭证再查!最后,所有的数字,都要流到这个大‘漏斗’里(汇总),再从这个‘出口’(输出)吐出来!”
工匠们围拢过来,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麻纸上的线条,眼神中的茫然渐渐被一种专注的思索所取代。他们或许听不懂“算法”、“逻辑”,但“入料口”、“分拣筛”、“传送滑槽”、“卡子”、“漏斗”、“出口”……这些形象而具体的机械构件名称,瞬间激活了他们脑海中的经验库。
“法师是说……要造一个……会自己分拣、自己算账的……木头铜铁的大柜子?”一个脸上有道疤的木匠师傅迟疑着开口,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却又被强烈吸引的光芒。
“不是柜子。”我摇摇头,拿起一根木棍,在夯实的泥地上快速勾画起来,“是‘塔’!层层叠叠的‘塔’!底层是‘入料’,上面一层层是‘分筛’、‘传送’、‘校验卡’、‘平衡秤’……最后塔顶是‘汇总漏斗’!水流从高处来,推动水轮,”我在旁边画了一个大水轮,“水轮带动塔里面的机关!让那些‘筛子’转起来,‘滑槽’动起来,‘卡子’开合!”
我丢开木棍,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团湿黄泥,快速捏塑起来。泥团在我手中飞快变形,先是一个底座,接着是几层代表不同“处理层”的泥板,泥板上用指甲刻出凹槽代表“滑槽”,插上小木棍代表“卡子”的联动杆,最顶上捏出一个倾斜的“漏斗”状。
“看,大致如此!”我将这个简陋粗糙却结构分明的泥塑模型托在掌心,“水流驱动,层层传递,各司其职!最终,数字会从‘塔顶’出来!”
工匠们彻底围了上来,眼睛瞪得溜圆,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泥塑模型,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。木匠、金工们的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,显然脑海中也开始飞速构建着各自熟悉的材料能实现的部件。
“妙啊!”一个老铜匠猛地一拍大腿,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精光,“用铜做轴!做齿轮!做卡簧!结实耐用!” “木头做框架和滑道!”木匠接口道,“轻便好加工!” “那些‘卡子’的位置和开合时机……”另一个心思细腻的工匠指着泥塑上的小木棍,“得靠凸轮和连杆来精确控制吧?就像水碓里控制舂米锤起落那样?”
“正是此理!”我赞许地点头,心中一块大石落地。这些工匠的悟性和动手能力,远超我的预期。我立刻将画着核心流程的麻纸铺在地上,指着关键的校验点和判断节点:“诸位请看,这些‘卡子’的开合,是整部‘神机’运转的关键!必须严格按照图纸上的‘道’(逻辑)来设计凸轮和连杆!差之毫厘,整个塔就转不动,或者转错了!”
工匠们立刻俯下身,如同研究最精密的图纸,对着麻纸上的符号和地上的泥塑模型激烈地讨论起来,夹杂着专业术语和粗豪的争论。
“这里!这个尖角岔路,得用三岔的换向阀!” “连杆的长度要算准,不然卡子开合不到位!” “齿轮的齿数比,关系到传送速度,不能乱!”
气氛瞬间变得火热。我穿梭在他们中间,不再需要过多解释抽象的“程序逻辑”,而是直接聚焦于最底层的“机械实现”细节。图纸上的符号,正飞快地被他们转化为脑海中具体的齿轮、连杆、凸轮、滑槽的尺寸和组合方式。
“云主事,”我转向一直站在场地边缘,沉默观察的云娘。她依旧站得笔直,但紧抿的嘴唇和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,暴露了她内心的剧烈震动。她亲眼看着一堆“不相干”的工匠,在我那些匪夷所思的比喻和泥巴模型的引导下,竟真的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如何建造一座能“自动算账”的塔!
“丝绸呢?”我问道。那是我计划中承载数据的“纸带”。
云娘深吸一口气,似乎才从眼前的奇观中回过神来,挥了挥手。两名小吏吃力地抬着一匹素白色的厚缎过来。丝绸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,质地紧密坚韧。
“好!”我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把特制刻刀——这是让工匠连夜用精钢磨制的,刃口极其锋利。我扯过一小块丝绸边角料,用刻刀飞快地在其上凿刻起来。不是写字,而是刻下一组组排列整齐、大小深浅一致的圆孔!每一个孔洞,都代表一个数字或一个指令。
“看明白了吗?”我将刻满孔洞的丝绸条展示给工匠们,“所有要‘喂’进神机塔的账目数字,最终都要变成这样的孔洞,刻在长长的丝绸带上!就像……就像织布机上的花本!丝绸带被水轮带动,缓缓送入塔底‘入料口’,那些孔洞经过不同的‘卡子’和‘滑槽’,就能驱动塔内的机关运转,完成计算!”
工匠们凑近了看,看着丝绸上那排列整齐、蕴含信息的孔洞,眼中再无半点怀疑,只剩下纯粹的、近乎狂热的兴奋和干劲。
“明白了!法师放心!”木匠师傅拍着胸脯,“俺这就带人去伐料!做塔架子!” “俺们去铸铜件!打齿轮连杆!”铜匠们吼道。 “刻孔洞的活儿精细,交给俺们几个手稳的!”另外几个工匠也主动请缨。
场地瞬间变成了一个分工明确、热火朝天的原始工坊。锯木声、敲打铜锭的叮当声、磨制工具的沙沙声、工匠们中气十足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,盖过了前院隐约传来的算盘声。汗水的气息、新木的清香、金属的腥味混杂升腾。
云娘依旧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她的目光,死死地钉在场中那个被工匠们围在中间、正用刻刀在一块木板上快速刻画着凸轮轮廓的身影上。她看着那件怪异的短衣被汗水浸透,看着那短发凌乱地贴在额角,看着那双沾满木屑和泥灰的手,以惊人的稳定和精准,在木板上刻下决定机械运转的曲线。
她紧握的双拳,不知何时已经松开。那份冰冷的敌意和审视,被一种更深沉、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——那是混杂着极度震惊、一丝隐约的敬畏,以及一种被颠覆了认知后、强烈想要看清真相的渴望。她仿佛第一次真正“看见”了这个“妖僧”,不再仅仅是一个符号,一个异类。
三天三夜。
户部后院的工坊区域,灯火彻夜不息。巨大的松油火把插在四周,跳跃的火光将忙碌的人影拉长、扭曲,投射在夯实的泥地上和临时搭建的工棚上,如同皮影戏中狂舞的鬼魅。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松油烟味、新鲜木料的清香、滚烫金属淬火时的水汽腥味,以及几十个人身上蒸腾出的汗味,混合成一种奇特的、充满力量感的躁动气息。
一座近两人高的“塔”的骨架已然矗立在水渠旁。主体是坚韧的硬木框架,结构复杂而稳固,层层叠叠,如同微缩的楼阁。工匠们攀附在木架上,如同筑巢的工蚁,紧张地进行着最后的组装和调试。
塔的核心部位,精密的铜件在火光下闪烁着沉稳的光泽。大小不一、齿牙交错的黄铜齿轮紧密咬合;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铜制连杆,在预制的滑槽中精准地往复运动;形态各异的凸轮随着主轴的转动,推动着末端精巧的“卡子”机构——那是一些可以开合、可以拨动木筹(代表数据)的铜舌或木臂。
水渠的出水口被临时拓宽加深,一架巨大的木制水轮沉入湍急的水流中。水轮通过一套同样由铜和硬木构成的传动轴,与“神机塔”最底层的动力输入齿轮相连。水流冲击着水轮的叶片,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哗哗声,带动着巨大的轮体缓缓转动。每一次转动,都通过传动轴,将一股强大的、持续不断的机械力量注入到那座静默的塔中。
我站在塔基旁,双眼布满血丝,嘴唇干裂起皮,身上的格子衬衫早已看不出原色,沾满了油泥、木屑和铜锈。但我全神贯注,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和眼前。
指尖感受着一根关键连杆传递来的细微振动和阻力,判断着它在滑槽中运动的顺滑程度;耳朵捕捉着齿轮咬合时发出的每一个细微声响——是顺畅的啮合声?还是夹杂着令人心悸的刮擦和滞涩?目光如同高精度探针,扫视着每一个正在装配的节点,尤其是那些负责“校验”和“平衡判断”的关键“卡子”机构。它们的开合角度、触发时机,必须与我泥塑模型和脑海中的算法逻辑分毫不差!任何一点微小的误差,都可能导致整个逻辑链的崩溃。
“这里!铜销再往里敲半寸!卡簧力道不够!”我头也不抬地喊道,声音嘶哑。
一个铜匠立刻抡起小锤,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。
“三号凸轮!角度偏了!逆时针再转半齿!”我指着高处一个正在安装的部件。
上面的工匠应了一声,小心翼翼地用扳手调整。
汗水顺着额角流下,刺痛了眼睛,我随手用更脏的袖子抹去。三天来,睡眠加起来不足两个时辰,全靠一股近乎燃烧生命的意志力支撑。每一次调试失败,齿轮卡死,连杆脱位,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心头。但每一次排除故障,看着那些冰冷的铜铁木件,按照我设定的“逻辑”开始运转,那种纯粹的、创造的喜悦便如甘泉般涌出,瞬间冲淡了所有的疲惫和煎熬。
云娘不知何时又来到了现场边缘。她没有再站在远处冷眼旁观,而是静静地站在一盏火把下。火光在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上投下跳动的阴影。她的目光,不再仅仅追随我,而是更多地落在那座日益成型的、轰鸣作响的“神机塔”上。她看着工匠们在我嘶哑的指令下,如同最精密的零件般协同运作;看着那些毫无生命的铜铁木料,在流水的驱动下,开始展现出一种近乎“活物”的、规律而复杂的运动轨迹。她眼中的震惊早已沉淀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深的探究,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……动容。她甚至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几步,想要看得更真切些。
“法师!丝绸带!第一段刻好了!”一个负责刻孔的工匠,捧着一卷沉甸甸的素白厚缎跑了过来。长长的丝绸带垂落在地,上面按照我设计的编码规则,密密麻麻地凿刻着代表数字和指令的圆孔,如同后世打孔纸带的原始版本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终于到了这一刻!三天不眠不休的极限压榨,就是为了此刻的“加载运行”!
“挂上去!”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几名工匠小心翼翼地将丝绸带的一端固定在塔基一个特制的木轴上,另一端则牵引着,穿过塔身最底层预留的“入料口”,搭在一系列精密的导向铜辊上。长长的、刻满孔洞的素白丝绸,在火光下宛如一条奇异的数据之河,缓缓流入了那座沉默的青铜木塔的“口”中。
“开水闸!全功率!”我深吸一口气,嘶声下令。
守在闸门旁的工匠猛地扳动木制机关!
轰——!
湍急的水流瞬间获得解放,如同脱缰的野马,以数倍于之前的狂暴力量冲击在水轮巨大的叶片上!水轮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,转速骤然飙升!强大的扭矩通过传动轴,疯狂地注入“神机塔”的底层!
嗡——咔哒咔哒咔哒……!
整座塔猛地一震!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强行唤醒!内部瞬间爆发出密集如暴雨、宏大如潮汐的机械轰鸣!齿轮疯狂啮合旋转,发出尖锐而有序的嘶鸣;连杆高速往复,划破空气的呜呜声不绝于耳;凸轮推动着“卡子”机构,发出清脆而短促的“嗒!嗒!嗒!”的开合撞击声!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股震耳欲聋、充满力量与秩序的交响乐!整个木塔框架都在微微震颤,仿佛随时会散架,却又被精密的榫卯和坚固的铜件牢牢束缚在一起!
塔身内部,那条承载着咸亨元年陇右道军粮账目的丝绸数据带,在水轮驱动下,被牵引着,匀速、稳定地向上层流动!丝绸带上的孔洞,如同钥匙,精准地触发着沿途经过的每一个“卡子”机构。代表“输入”的原始木筹(模拟数据)被拨入不同的“滑槽”(分类);“校验卡”的铜舌开合,将格式错误的“木筹”剔除;“平衡秤”机构(利用杠杆原理模拟借贷平衡判断)摇摆不定,将不平衡的条目送入“追溯滑槽”,同时发出代表错误的轻微铃铛声(由一个小铜锤敲击铜片实现)……
所有的一切,都在狂暴的水流驱动下,以远超人类书吏打算盘的速度,疯狂地运转着!冰冷的逻辑,在齿轮的咬合、连杆的推动、凸轮的旋转中,被一丝不苟地执行着!
时间仿佛被这机械的洪流所吞噬。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炷香,也许更久。
突然!
塔身最高层,那个代表“汇总输出”的倾斜木制“漏斗”下方,一阵密集的、如同冰雹敲打铜盆的“叮叮当当”声骤然响起!
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!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!
只见一把把细小的、打磨光滑的硬木算筹,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倾倒出来,从“漏斗”口源源不断地、密集地落下!它们精准地掉落在下方一个巨大的、分隔成数十个小格子的木盘里!每一个小格子,都对应着最终的统计类别——州府、年月、粮种、核销状态……木筹落入相应的格子,发出清脆的撞击声,迅速堆积起来!
与此同时,在塔身侧面另一个小出口处,几根被染成红色的、代表错误条目的木筹,也被“吐”了出来,落入旁边一个标着“错漏”的竹筐中,发出沉闷的噗噗声。
整个工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!只剩下神机塔内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,以及木筹落入木盘和竹筐发出的、如同天籁般美妙的“叮当”和“噗噗”声!
成功了!
巨大的、几乎要将胸膛撕裂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!三天三夜的殚精竭虑,无数次濒临崩溃的边缘,在这一刻,都化作了眼前这机械洪流奏响的凯歌!我踉跄了一步,扶住旁边滚烫的铜质传动轴,才勉强站稳。汗水混合着泪水,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。
工匠们先是呆若木鸡,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!他们互相捶打着,吼叫着,脸上洋溢着纯粹的、创造的狂喜!有人甚至激动得跪了下来,对着那座轰鸣的塔顶礼膜拜!
云娘的身影,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木盘前。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。她伸出手,指尖微微颤抖着,从代表“秦州·咸亨元年·粟米·确数”的格子里,拈起一根冰凉的木筹。木筹上清晰地刻着一个数字。她猛地转身,快步走到旁边一张临时搬来的桌案前。桌案上,摊开着那卷咸亨元年陇右道军粮的原始卷宗副本。
她的手指在卷宗上飞速地滑动、比对。眼睛越瞪越大,呼吸越来越急促。她抓起一把算盘,手指以近乎抽搐的速度疯狂拨动着算珠,噼啪声密集如鼓点!她计算着,反复计算着,又猛地抬头看向木盘里堆积的木筹,再低头核对卷宗……
终于,她拨动算珠的手指僵在了半空。
她缓缓抬起头,望向那座依旧在轰鸣中源源不断“吐出”结果的青铜木塔,望向塔基旁那个扶着铜轴、浑身污秽、摇摇欲坠的身影。
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眼中所有的冰冷、怀疑、审视,如同被投入洪炉的坚冰,在瞬间被彻底融化、蒸发!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惊骇的敬畏!那眼神,如同凡人第一次目睹神迹降临!
紫宸殿。
这座帝国权力核心的殿堂,此刻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之中。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,深色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,倒映着两侧垂手肃立的文武百官模糊而凝重的身影。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气,却压不住那份沉甸甸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。所有人的目光,或明或暗,都聚焦在殿堂**那片空地上。
空地**,矗立着那座来自户部后院的“神机塔”。它被小心地拆卸、搬运、又重新组装于此。青铜齿轮和硬木框架在殿内无数烛火和宫灯的映照下,闪烁着冷硬而神秘的光泽。塔身侧面,那条长长的、刻满了代表账目数据的孔洞的素白丝绸带,被绷紧在几根光洁的紫檀木辊轴上,一端连接着塔基的输入轴,另一端则长长地拖曳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,如同一条流淌着秘密的、凝固的数据之河。塔顶的“汇总漏斗”下方,巨大的木盘格子清晰可见;塔侧的“错误出口”下,那只竹筐也静静摆放着。
武则天高踞于丹陛之上的御座。她身着明黄色的常服,并未戴沉重的冠冕,只以一支简单的金凤步摇绾住发髻。她的坐姿并不刻意挺直,反而带着一种松弛的、近乎慵懒的威仪,一手随意地搭在鎏金的扶手上,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冰冷的金属。她的面容在珠帘后显得影影绰绰,看不真切,唯有一双眼睛,如同深潭古井,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殿中的异器。那目光,既不显露惊奇,也无丝毫轻视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深不见底的审视,仿佛在掂量一件新入手的、用途不明的奇物。整个大殿的寂静和群臣的屏息,似乎都未能在她心湖中投下一丝涟漪。
侍立在御座阶下的云娘,一身深青色官服熨帖得一丝不苟,身姿依旧如标枪般挺直。但若细看,便能发现她低垂的眼睫下,目光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,剧烈地波动着。她的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中紧握成拳,指尖深深陷入掌心,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身体的微微颤抖。三天前那个充满敌意的女吏,此刻所有的信念仿佛都系于那座冰冷的机械造物之上。她的目光,几乎粘在了塔顶那个即将“吐”出结果的漏斗上。
“启奏陛下,”户部尚书,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干涩,打破了死寂,“此物……此‘神机’,据云主事及度支司众吏联名具保,已于昨日,仅用三个时辰,便厘清咸亨元年至神功元年,凡三十载,积压于度支司之陈年军资核销烂账。共清出虚报、重复核销、账实不符之错漏条目,计一千三百七十二宗!追缴、核销确数,已尽数在此。”
他双手高举过头顶,呈上一份异常厚重的、以黄绫封面的奏疏。那厚度,无声地诉说着三十年的积弊有多沉重。
殿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、倒吸冷气的声音。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灼热、惊疑、难以置信。三十年的烂账,三个时辰?这简直是天方夜谭!
武则天并未去看那份奏疏。她的目光,依旧落在“神机塔”上,只从珠帘后传来一个平淡无波的字:“验。”
“遵旨!”云娘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翻腾的心绪,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清晰。她快步走到殿中,对着侍立在塔旁、同样紧张得额头冒汗的工匠首领点了点头。
工匠首领的手也在微微发抖。他深吸一口气,猛地扳动了水轮传动轴旁的一个铜制手柄!
哗——!
预先引入殿侧暗渠的活水瞬间冲入水槽!巨大的木制水轮猛地一震,随即以比在户部后院更迅猛的速度轰然转动起来!狂暴的水流声如同闷雷在殿中滚过!
嗡——咔哒咔哒咔哒哒哒……!
整座神机塔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灵魂!内部的轰鸣瞬间提升到顶点!齿轮的尖啸、连杆的破空声、凸轮撞击卡簧的密集脆响,如同千万个铁匠同时开炉锻打,汇成一股震耳欲聋、充满金属质感和原始力量的洪流!巨大的声浪冲击着紫宸殿高耸的穹顶,震得梁柱间的灰尘簌簌落下!整座木塔框架都在剧烈地嗡鸣、震颤!那股沛然的机械伟力,让所有习惯了朝堂静谧的文官都骇然色变,下意识地后退半步!连那些披甲按刀的殿前武士,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,指节发白!
那条承载着庞大帝国三十年财政积弊的素白丝绸数据带,在水轮驱动下,被无情地、匀速地拖拽着,送入塔底“入料口”,如同被巨兽吞噬!丝绸带在紫檀木辊轴上高速滑动,发出沙沙的摩擦声,上面的孔洞在烛火下飞速掠过,如同闪烁的密码。
时间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流逝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。
突然!
塔顶的“汇总漏斗”下方,爆发出一阵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“叮叮叮叮叮——!”如同无数玉珠疯狂倾泻在铜盘之上!只见代表最终确数的、打磨光滑的硬木算筹,如同决堤的洪水,从漏斗口喷涌而出!它们带着巨大的动能,冰雹般砸落在下方巨大的木盘格子里!瞬间,代表不同州府、不同年份、不同物资类别的格子,就被迅速堆积的木筹所填满!木筹相互撞击、跳跃,清脆悦耳的“叮当”声响成一片连绵不绝的乐章!
与此同时,塔侧的“错误出口”,如同患了痢疾般,“噗!噗!噗噗噗噗——!”密集而沉闷的响声连珠炮般炸响!一根根被染成刺目朱红色的、代表错漏的木筹,被强劲地喷射出来,狠狠地砸进下方的竹筐!很快,竹筐底部就被一层触目惊心的血红所覆盖!
这景象!这声音!
冰冷无情的机械,以远超人类极限的速度和绝对精准的逻辑,将三十年错综复杂、盘根错节的财政烂账,如同庖丁解牛般,清晰地解剖、分类、验证、汇总!最终将赤裸裸的确数与触目惊心的错漏,以最直观、最粗暴的方式,呈现在这帝国最高权力殿堂的中心!
数据的洪流,在齿轮的轰鸣中倾泻而下!真相的红筹,在沉闷的撞击中堆积如山!
整个紫宸殿,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!连呼吸声都消失了!
所有文臣武将,无论之前是鄙夷、好奇、还是将信将疑,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!他们死死地瞪着那疯狂倾泻木筹的漏斗,瞪着那迅速被红色木筹填满的竹筐,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!震惊、骇然、难以置信,最终都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!那不是对怪力乱神的恐惧,而是对一种完全超出他们理解范畴的、冰冷的、绝对理性的力量的恐惧!这力量,可以轻易撕碎他们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,可以无情地丈量他们自以为隐秘的贪婪沟壑!一些人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,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,眼神躲闪,不敢再看那堆刺目的红色。
珠帘之后,武则天搭在扶手上的指尖,终于停止了那无意识的轻点。
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。这个细微的动作,却让整个大殿凝固的空气仿佛都随之流动起来。珠帘轻晃,隐约露出她半张脸孔。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处,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塔顶倾泻而下的木筹洪流,映照着竹筐里那堆刺目的血红。一丝极淡、极快,却又无比清晰的光芒,如同划破夜空的冷电,在她眼底最深处倏然掠过。
那不是喜悦,不是满意。
那是一种纯粹的、冰冷的、属于猎食者发现新大陆般的锐利光芒!一种掌控力骤然跃升、视野被无限拓宽的、洞悉一切的锐利!仿佛眼前这轰鸣的机械,为她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,门后是足以颠覆一切旧有规则的无尽疆域!
她缓缓地、重新靠回御座。笼罩在珠帘后的面容恢复了平静,甚至比之前更加深不可测。只有那微微勾起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唇角,泄露了一丝心湖深处掀起的滔天波澜。
大殿依旧死寂。只有神机塔内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,以及木筹倾泻的“叮当”声、红筹砸落的“噗噗”声,如同冰冷的战鼓,一声声,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。
神机塔的轰鸣渐渐平息,如同巨兽完成了饕餮盛宴,心满意足地陷入沉眠。最后几根木筹叮当落入木盘,最后一根刺目的红筹噗地砸进已被染红的竹筐深处。大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持续了数息,随即被一种压抑的、粗重的呼吸声所取代。
珠帘微动,珠玉碰撞发出清冷的脆响。武则天缓缓站起身,明黄色的袍袖垂落,无风自动。她的动作并不快,却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从容。珠帘后,那深邃的目光扫过殿中那座沉默下来的冰冷巨物,扫过木盘中堆积如山的算筹,最终停留在竹筐里那触目惊心的血红之上。那目光,如同在检阅一场辉煌而冷酷的胜利。
“好。”一个清冽如冰泉的字眼,从御座之上落下,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。没有赞叹,没有嘉许,只是一个简单的评判,却重逾千斤,瞬间为这场惊世骇俗的“演算”盖棺定论。
她向前踱了一步,珠帘轻晃,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。目光穿透空间,精准地落在大殿**那个依旧单膝跪地、垂首不语的身影上。我的格子衬衫在满殿的朱紫袍服中显得格格不入,沾满油泥污渍,像一块未被洗净的抹布。三天三夜的极限压榨,早已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,此刻全靠一股意志强撑着没有倒下。汗水沿着鬓角滑落,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
“化腐朽为神奇,通幽冥而掌数理。”武则天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,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,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群臣的心头,“此非人智,乃天工也。”她略作停顿,目光如同实质,笼罩在我身上,“李源听旨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该来的,终究来了。
“尔献此神机,解朕心腹之患,功在社稷。着即册封——”
“陛下!”一声苍老而急切的声音骤然响起,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,打断了御座上的宣判!
满殿皆惊!所有目光瞬间聚焦!只见文臣班列最前,一位须发皆白、身着紫色仙鹤补服的老臣,颤巍巍地抢步出列,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金砖之上!正是当朝宰辅,狄仁杰!
“陛下!万万不可!”狄仁杰的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悲愤,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,花白的鬓发在微微颤抖,“此物虽奇,然其理诡谲,其力非人!以金石朽木为躯壳,引九幽黄泉(指水轮驱动)为血脉,行那剥茧抽丝、洞察幽冥之事!此非正道,实乃左道妖法!古语云,‘国之将兴,听于民;将亡,听于神’!陛下若以此‘妖器’为神,封此‘妖人’为国师,恐……恐惑乱朝纲,动摇国本!老臣……老臣泣血叩请陛下三思!毁此妖器,逐此妖人!还朝堂以朗朗乾坤!”他的话语如同杜鹃啼血,字字泣泪,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,带着一种孤臣孽子般的悲壮。
“臣附议!” “臣附议!” “妖法惑众,其心可诛!”
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,数名文臣紧跟着狄仁杰跪倒在地,叩首高呼!他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和对传统秩序的顽固捍卫。
刚刚被神机塔震慑的寂静瞬间被打破,一股汹涌的暗流在朝堂之上激荡!无数道目光变得复杂起来,有担忧,有恐惧,有幸灾乐祸,也有深深的疑虑。
珠帘之后,武则天的身形纹丝未动。那半张露出的脸孔上,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。仿佛狄仁杰那泣血的谏言,不过是拂过龙袍的一缕微风。她的目光,平静得近乎冷酷,缓缓扫过阶下跪倒的一片紫袍,最终,落回到我的身上。
“李源,”她的声音依旧平稳,听不出喜怒,“狄阁老之言,尔……可有话说?”那平淡的语调下,蕴含的却是足以压垮山岳的千钧重压!是引颈就戮?还是……自证其罪?
我缓缓抬起头。三天三夜的煎熬,早已榨干了所有情绪,此刻心中唯有一片冰冷的疲惫,以及对眼前这权力漩涡的深深厌倦。我迎向珠帘后那深不可测的目光,又缓缓环视过殿中那一张张或惊惧、或敌视、或麻木的脸孔。最后,目光落在那座沉默的、由青铜和硬木构成的冰冷造物上。
我再次俯下身,额头轻轻触碰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。那寒意,直透骨髓。
“陛下,”我的声音嘶哑干涩,如同砂纸摩擦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,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,“草民……惶恐。狄阁老所言‘神机’,草民万不敢当。”
我微微直起身,目光没有看任何人,只是落在那座耗尽我心血的塔上,带着一种近乎悼念的平静。
“此物,”我指向神机塔,指尖在微微颤抖,却并非因为恐惧,“不过是一堆顽铁朽木,依循‘数’之至理,‘算’之定则,借流水之力,行那搬运、分拣、比对之笨功夫罢了。其速虽快,其力虽巨,然究其根本,与农夫引水灌田之水车,与织女飞梭引线之织机,与……与狄阁老手中拨动之算珠,”我的目光扫过狄仁杰案头那架紫檀算盘,“又有何本质之别?皆‘器’也,循‘理’而动之‘器’。”
我的话语顿了顿,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。大殿中死寂一片,连狄仁杰都忘记了叩首,愕然地抬起头看着我。
“真正的‘神机’……”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,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穿透力,目光不再看塔,而是穿透了高高的殿门,投向了殿外那无垠的天空,投向了这片广袤土地所承载的亿万生灵!“不在草民这堆破铜烂铁之中,更不在草民这微末之身!”
我猛地收回目光,重新俯首,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之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然后,我用尽全身力气,指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,指向御座之下这片承载着帝国心脏的土地,指向殿外那目力所及、万里江山的轮廓!
“陛下!真正的‘神机’,是您座下这万里的锦绣河山!是这山河之间,奔流不息的江河,是沃野千里的良田,是星罗棋布的城邑!是那阡陌之间辛勤耕作的农夫!是那坊市之内百工精巧的匠人!是那驿道之上传递文书的健卒!是那州府郡县,无数如云主事般尽忠职守、明察秋毫的官吏!”
我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,嘶哑却带着一种燃烧灵魂的力量,在寂静的大殿中炸响!
“此万里江山,此亿兆黎民,此无数忠良才智之士……他们,才是天地间最宏大、最精妙、最生生不息的‘神机’!草民所造之器,不过是从这浩瀚‘神机’中,窥得一丝‘数理’运转的皮毛,借流水之力,拙劣模仿其亿万分之一罢了!陛下若能善用此天地间本有之‘神机’,明察其运转之理,疏通其阻滞,激发其伟力,则何愁府库不丰?何患积弊不清?何须……何须倚重草民这微末之技与区区陋器?”
话语如惊雷,在死寂的大殿中滚过。我匍匐在地,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,不再言语。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那番话抽空,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。该做的,能做的,都已做了。是封是杀,是囚是逐,听天由命吧。至少,那最后一点来自未来的星火,那硬盘里最后的秘密,我没有让它彻底埋没。硬盘里最后一个文件的名字,如同烙印般浮现在脑海——《论分布式计算在大唐国土的应用可行性》。分布式计算……呵,这万里江山,亿兆节点,本就是天地间最伟大的分布式系统!
死寂。绝对的死寂。
连呼吸声都消失了。时间仿佛凝固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死死地钉在御阶下那个卑微匍匐的身影上,又不由自主地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茫然,望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。
珠帘之后,久久无声。
许久,许久。
珠帘轻响。
武则天缓缓地、重新坐回了御座之中。她微微侧首,对着侍立一旁、早已被这惊天逆转惊得魂不守舍的内侍总管,用只有近前几人才能听清的、异常平静的语调,吩咐了一句。
“拟旨。”
雨后的长安,暮色苍茫。太极宫巨大的阴影如同匍匐的巨兽,吞噬着最后一缕天光。宫墙夹道漫长而冷清,青石板路湿漉漉的,反射着宫灯昏黄的光晕。
我独自一人,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在出宫的路上。身上依旧是那件脏污不堪的格子衬衫,只是外面多了一件内侍临时塞过来的、不甚合体的灰色粗布袍子,勉强遮住了那身“异服”。身后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,隔绝了那个刚刚经历过惊涛骇浪的权力中心。
“神机监监正,领从五品上……赐居兴道坊官邸……”脑海中回荡着那冰冷的旨意。没有国师的尊崇,也没有妖僧的枷锁。一个不伦不类、闻所未闻的官职——神机监监正。一个囚笼般的赏赐——兴道坊官邸,毗邻皇城,与其说是赏赐,不如说是最严密的监视。还有那旨意末尾,武则天透过内侍总管传来的、只有我能听懂的冰冷警告:“‘神机’之论,甚妙。朕……很期待。”
期待?期待什么?期待我脑中那套将整个帝国视为“分布式计算系统”的疯狂理论吗?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背包。那台早已耗尽了最后一丝电力的笔记本电脑,冰冷而沉重地贴在胸口。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,无意识地摸索着背包内层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。那里,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、冰冷的金属U盘。
就在神机塔轰鸣于紫宸殿的前夜,在那破庙绝望的黑暗中,在电池彻底耗尽的前一秒——95%!那个名为“Project_Archive”的加密文件夹,有95%的数据,被奇迹般地抢救进了这枚小小的U盘之中!那里面,不仅有基础数学、物理、工程学,更有……《论分布式计算在大唐国土的应用可行性》的完整提纲和核心模型!
暮色四合,宫灯次第亮起,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。我停下脚步,回头望向身后那片灯火通明、如同巨兽蛰伏的宫阙。飞檐斗拱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狰狞而压抑。那是我未来命运的囚笼,也是一切风暴的中心。
指尖隔着布料,紧紧攥住了那枚U盘。冰冷的触感,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和力量。
真正的神机,或许真是这万里江山。
但开启它的钥匙,此刻,正冰冷地硌在我的掌心。